「手機女孩」卿靜文對抗獨腿十年 活出幸福的模樣

  走在路上,總有路人多瞄卿靜文幾眼——這個模樣乖巧,妝容得體的年輕女孩兒,走起路來顯得有些生硬。實際上,右腿高位截肢,左腿重度傷病,現在這般已經是她最好的狀態了。2018年伊始,卿靜文報考了駕校,3月24日,她第一次駕車練習,每個環節都很順利,女孩兒喜出望外,「活着真好。」

  滿足和幸福,就像她當初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、領取第一份工資,以及登頂黃山一樣。

  這個在「5·12」汶川特大地震中失去右腿的女孩,用了近十年的時間,戰病痛、斗心魔,終於成長為完整的生命,活成普通人的模樣。

  總之,生活告訴卿靜文,從災難中幸運活下來,就意味着無數幸福的可能。

  十年前

  她像廢墟里的一道光

  她的堅強與善良,在那時就如同廢墟里的一道光亮,感染着他人。2008年6月,卿靜文被評為「全國抗震救災英雄少年」。

  2008年5月12日14時,德陽市漢旺鎮東汽中學教學樓里,一樓走廊盡頭的階梯教室偶有器皿碰撞聲傳出,17歲的卿靜文所在高一2班的化學課正如常進行。

  14時28分,頭頂的樓板突然發出轟隆聲,卿靜文感覺「像樓上的人在拖桌椅板凳」。但轉瞬,室內塵土飛揚。化學老師跌跌撞撞衝到門口,驚恐着回頭,想喊的「跑」字還沒傳出,已經被淹沒在塌樓聲、驚呼聲中。

  短短數秒,卿靜文回過神時,支離破碎的鋼筋水泥已把她困牢,蜷縮的身體被擠壓得無法動彈。地震了,這是女孩兒過去只在課本中看過的詞。

  掙扎着,她試圖把深埋的頭從令人窒息的廢墟中抬起來,「可能是餘震,有一刻突然感覺壓在肩背上的東西輕了,我就使勁動,把頭望起來。」睜開雙眼,卻看不清四周,「黑壓壓的,只聽得到周圍全是人在哭,在喊。」

  「感覺有人壓在我腿上,還有人在背後,在肩膀上面……」動彈不得的空間裏,她察覺到另外四個人的存在。樓板塌了後,他們從樓上掉下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接連不斷的餘震震開一道縫隙,一縷光線照進卿靜文被困的廢墟,她終於看清周圍的人,也明白最初的哭天喊地怎麼就慢慢銷聲匿跡了,「我的左手,只能摸到一隻沒有溫度的手,靠在右腿上的同學沒有呼吸了,左上方的人,臉色醬紫……」

  「我居然一點也不害怕。」停頓片刻,卿靜文雙手捧着玻璃杯,眼神凝視,好像望見了十年前。沒有眼淚,沒有恐懼,救援人員發現被困的卿靜文時,她只是一臉木訥與茫然,「可能已經懵了吧。」一切發生得太快,卿靜文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——埋在廢墟中的兩條腿都壓着斷裂的預製板,後來才知道,右腿已經被砸得脛骨斷裂,腳掌甚至折斷向後,「當時並沒有感覺到痛。」

  看不到外面的世界,廢墟中的靈魂翻騰着天馬行空的美好。彼時,電影《長江七號》上映不久,卿靜文想起了影片中的「小七」,一個擁有起死回生特異功能的精靈。「當時我就想,『小七』不是能把所有東西都修復成新的麼,也許它能到我們學校,把一切都變回原樣。」

  17歲少女滿懷希望地支撐着自己,也感染着他人。救援隊和醫療隊在實施救援的過程中,曾聽到廢墟底下傳出手機鈴聲,也聽到卿靜文把鼓勵的話講給周圍的同學聽,她甚至對探頭進廢墟救援的人說:「叔叔,這裏太危險,你們快出去吧。」

  他們把卿靜文叫做「手機女孩」,她的堅強與善良,在那時就如同廢墟里的一道光亮。2008年6月,卿靜文被評為「全國抗震救災英雄少年」。

  十年間她在截肢磨難中成長

  自卑開始籠罩,卿靜文快放棄自己時,遇難同學媽媽電話中叫她「好好活着」的話,給了她重生的力量。

  埋了80多個小時後,卿靜文終於被救脫身。被抬上擔架時,醫護人員讓提供父母的聯繫方式,她卻執拗地給了一個堂姐的電話。「當時想,自己已經被救起來了,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,通知父母的話還要讓他們擔心。」彼時,卿靜文的父母卿立齊和魏鳳平在沿海城市務工。

  5月15日清晨,醫護人員撥通她堂姐的電話那刻,魏鳳平恰好在旁邊。早在前一夜,她已經跑遍德陽市大大小小所有醫院,試圖找到女兒。父母衝到身邊時,卿靜文只聽得他們都在哭,而不能立刻見光的她則眼蒙着黑布。

  「媽媽,我好幸運哦,他們都不在了,就我活着。」卿靜文握着媽媽的手,說了第一句話。魏鳳平無法回應,眼淚更加止不住。

  很快,醫生來了,不一會兒,卿靜文清清楚楚只聽到媽媽的嚎啕大哭——夫妻倆求着醫生,不要截肢,救救女兒的腿。卿靜文依然呆呆躺着,沒有眼淚,「不能理解,截肢是什麼意思。」

  5月15日當天,醫生給她做了高位截肢手術,卿靜文沒了右腿。第二天,她才有機會看清自己的褲腿,原來這就是截肢,這時醫生又來了,「另外一條腿受傷情況很嚴重,還得截!」

  「哇……」卿靜文哭得嘶聲力竭,這是地震發生後,她第一次用眼淚宣洩情緒。父母拽着醫生,苦苦哀求,請保住女兒僅有的一條腿。在醫生的建議下,卿靜文轉院到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進行保腿的治療。回憶起來,她覺得那是比在廢墟下還要深刻的日子——為了保住左腿,除了頻繁的手術外,隨時要清理創口的爛肉,那種蝕骨的疼痛,終日折磨着她。

  對抗疼痛成了生活最主要的事情,卿靜文無暇審視變化的身體,無暇思考未來,直到6月下旬的某天。長達一個多月不能坐立的她竟能勉強坐立起來,卿立齊樂壞了,提出下樓轉轉。坐在輪椅上,卿靜文被父親推到了樓下的綠化帶,但還沒來得及感知陽光的溫暖,心卻陡然跌落到冰點——她這才發現周圍人都好好的,只有自己是異類,沒了腿的「怪物」。

  自卑開始籠罩卿靜文,她沮喪,氣餒,應付康復治療,甚至把媽媽遞過來的義肢狠狠摔在地上,「根本不相信,靠假肢能重新走路。」

  直到一天,卿靜文的電話響了。「你是小軍(化名)的同學嗎?」電話那頭,一個陌生中年女人的聲音,有些疲憊和膽怯。高中一年級,小軍的座位在卿靜文前面。「我是他的媽媽,我看他的電話里,存着你的號碼,所以試一試。」女人愈漸悲傷,「你和小軍關係很好吧,你活着就好,要好好活着……」她聽得清對方的哽咽。

  地震時,小軍沒能躲過致命的那塊樓板,媽媽只在廢墟里刨出了他的手機。「她把手機通訊錄上的每個電話都打了,想知道我們還在不在,鼓勵我們好好活。」

  卿靜文想起了更多。困在廢墟中時,曾有個好朋友的媽媽來看自己,說着同樣的話,「堅持,好好活着。」那是一個絕望的母親,剛剛失去了女兒。「高中入學第一天我倆就認識了,也認識了她的媽媽,我們兩個關係很好,常常被誤認為是雙胞胎……」

  十年間,熬過1次截肢,13次左腿手術,還有從未間斷的康復訓練,人在磨難中成長,心在痛苦中堅硬。坐在成都街頭的一家西餐廳,過往的點滴,在她手中的刀叉間來來回回,似乎已經沒有細節,卻能重新激起心中漣漪,抑或悲切。

  十年後她活出了幸福的模樣

  撕下親手貼在身上的「怪物」標籤,她跟自己和解,「哪怕不能替代同學,為了他們的父母也要活下去,並且要活出自己的意義。」

  把自己丟進平常人的生活,是卿靜文努力了近10年的結果,她成功撕下親手貼在身上的「怪物」標籤。

  曾有一人問她,「如果你在大街上,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用着假肢,你會看她嗎?」「嗯……會,」「為什麼呢?」「因為好奇吧,」「看吧,那不就得了,別人看你,可能也只是好奇,沒有歧視。」終於,她跟自己和解,「哪怕不能替代同學,為了他們的父母也要活下去,並且要活出自己的意義。」

  她意識到,弄清活着的意義,有的痛也就熬過來了。

  2010年,卿靜文選擇保送四川大學,入學前的一個月,她第一次主動拿起義肢。那是另一種疼痛,繞着醫院住院樓走一圈,她需要2個小時,衣服里里外外全部濕透。她迫切希望在大學的校園裏,能夠撒開父母的雙手,讓他們卸下疲憊。

  「學校和同學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。」十年間,卿靜文淡忘了傷痛,銘記着幫助,用她認可方式回饋社會的關注——她從不拒絕站上講台的邀請,把地震中的經歷無數次複述。

  2010年在香港,她正趕往一場分享會現場,半路遇上交通管制。「後來才知道,因為有個女孩兒跳樓自殺了。」卿靜文露出少有的感慨,「生命不應該這麼脆弱的。如果我的經歷能夠喚起人對生命的重視,很願意分享。」

  一方面,卿靜文不斷把聽眾帶回過去,把曾經的悲痛反覆咀嚼;另一方面,她鉚足勁把生活推向平平凡凡,甚至有意疏遠曾經的同學,也儘量不回到那個頃刻埋葬了無數同學的老地方。

  直到2013年,她在地震後第一次回到曾經的高中學校,去看望永遠留在那兒的同學。心中五味雜陳,翻騰得最厲害的還是感念自己活着,「比起躺在那裏的他們,自己有幸能經歷疼痛,也能感知幸福。」

  從那一年起,卿靜文定下生活的挑戰目標,從出遊開始。2014年她去了九寨溝,靠假肢和重傷的左腿,竟然成功出行。她終於重新觸摸到,正常人的生活,「哪怕我殘疾了,原來也是可以這樣活着。」2016年卿靜文甚至登頂了黃山。

  2015年畢業後,卿靜文在成都找到工作,成為一名平面設計師。拿到第一份工資時,女孩兒畢生難忘,「我也能靠自己養活自己了。」於她而言,這一刻徹底甩掉自卑的包袱。後來,她也換工作,尋找着最合適的平台,但從不考慮換城市。這是當初選擇大學時,她已經做好的規劃。在她看來,這是與父母最好的距離。

  很難說,是不是因為在地震中經歷過生死,這個嚮往自由的90後女孩兒才對父母格外依戀,但可以肯定的是,地震讓她重新認識了生命,和生命中的人。

  「媽,我覺得好幸福。」某天,一家三口正在沙發上看電視,卿靜文突然冒出一句。鄭重其事的模樣讓媽媽傻了眼,「什麼啊?」「女兒是說,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幸福,我也覺得很幸福。」爸爸卿立齊立刻接上話,笑得格外滿足。(華西都市報-封面新聞記者李媛莉實習生劉念)

(華西都市報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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